苏酌

“让我死在这平淡岁月里。”

【20:00】时间旅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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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图:@程故咕咕咕咕 


*伪现背,双向奔赴,HE,2w+一发完


“月亮记得时间旅行家的所有故事,他穿越时间和山海,只为再和你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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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檀健次近来喜欢上一些他从前不会喜欢的东西,比如看书,比如旅行。他其实是个挺能静得下心的人,但在这个圈子时间长了,大家就总是分不清他本人和屏幕里的人,忘记了他也曾经是一只从班级倒数第一逆袭到全校第一的先飞的笨鸟。

 

你不笨,多多。有人曾经这样跟他说。

 

我当然不笨,檀健次苦笑,除了他,还有谁会把别人的谦虚之词当真呢。

 

大西北的景色寂寥而壮阔,檀健次坐在车里,只觉得吹进来的风都裹着干涩的尘沙。黄河翻涌着拍击岩岸,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天地好像没有界限地无限延展,他第一次觉得人类渺小。

 

由于身份特殊,檀健次的旅行机会不多,但这几年偶尔走动也结识了一些朋友,如果要出行,有个同行的伙伴会方便的多。一个月后就要进入年底冲kpi的疯狂工作阶段,檀健次好不容易跟工作室请了个不长不短的假,和一个朋友一起轻装坐上了去往西北内陆的火车。

 

这位朋友姓齐,是个挺有趣的小胖子,圈外人,痴迷于摄影,一年到头到处跑是常态。檀健次不知道他是不是认识自己,反正他们在一块儿的话题总也聊不到娱乐圈,于是他也不提,光听老齐唾沫横飞地讲他旅行途中的各种奇闻异事就足够填补一路上的车马劳顿。

 

这不免叫檀健次想起一个曾经同样喜欢给他讲故事的人。

 

“这地儿我跑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但每次来的感觉都不一样。”老齐的目光痴迷地望向窗外的一片青黄,“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跑西北了,这么老远。”

 

“心血来潮吧。没两天可闲了,能出来就干脆跑远点儿。”

 

檀健次托着下巴,目光的焦点也忍不住越拉越远。很奇怪,这么颠簸的路他居然没晕车,放在以前早就吐得昏天黑地了。

 

为啥突然想跑这么远呢,说来也的确是心血来潮,几年前和人聊天儿的时候他说过自己很想去看看没看过的风景,比如新疆,比如西藏,奈何工作太忙,连隔壁的喇嘛庙都难去。那人就说等闲了吧,退而求其次,新疆和西藏不太现实,带你去看看西北的大江大河倒没有多难。

 

那人是金世佳。

 

那年春天之后檀健次一把火到了现在,整天忙得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也就这两年稳定了才偶尔有机会到处走一走。金世佳倒是起起落落落落地又没了消息,也许偶尔演两部话剧糊口,也许在某个深山老林当隐士,反正好好地待在他的生活里,一步也不愿意走出来。檀健次看出来了,这人属于有火的命,没火的心,老天爷追在他屁股后面喂饭都白搭。他还记得金世佳在片场的时候就是个幽默又幼稚的大男孩儿,拍完夜戏就聚在一堆给大家讲志怪故事,他俩还配合着整人,等故事讲到可怕的部分,檀健次就在一边关灯拉闸,然后金世佳会在几个女孩儿的惊声尖叫中抓起他的手,带他溜出去逛街撸串儿。

 

“檀老师,笑啥呢。”老齐的声音把檀健次从回忆里勾回来,他立刻收起了一脸不值钱的笑容,正色说没什么,就是想起了村上春树的一句话,不会忘记的永远不会忘记,会忘记的留着也没用。

 

什么跟什么啊?老齐听不明白,问檀健次你们这一行的人是不是都有点儿文化病,说话不拽两句文就不舒服。

 

檀健次有点惊讶,说你竟然知道我是干哪一行的,你一直没提我以为你家没通网。又说我已经是很没有文化病的那一波艺人了,我以前有个朋友,他才是真有文化病,每天不读几句诗啊文的就不舒服,出来拍戏,行李箱里没两件儿衣服,倒是装满了莎士比亚和太宰治。

 

“啊,有这种人,我知道。”老齐深有体会地点点头,“你们这一行的人是奇怪,但你们想出门儿都喜欢找我,所以我这么些年也算认识了几个明星。知道为啥吧?因为我不上网,也不关心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就算有的人表达欲旺盛,我也能做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所以跟我出来很安全。你说的这种人我也见过,一开始是觉得装逼,但真认识了就知道人家的书是没白读,人很有意思,说出来的话也很有意思。”

 

没说两句,老齐的话题又转到云南的蟒蛇和大象身上去了,可能是娱乐圈在他看来真没什么意思。

 

下了车,老齐轻车熟路地带他找了家民宿住下,由于檀健次太火,老齐拗不过只能同意窝在民宿点外卖。

 

“你去拿。”他忿忿地靠在床头看照片,心疼那家心心念念好久却吃不上的清真饭馆儿。

 

檀健次到大厅的时候外卖小哥还没到。虽然已经过了立秋,西北的天气却还有些燥热,他随便裹了一件浴衣就踩着拖拉板儿下了楼,由于怕被认出来还戴了墨镜和口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太正常的样子。

 

这家民宿的选址很刁钻,但环境意外的好,一楼大厅有设供人休憩的文化角,简约大气的北欧风格加上一整面墙的书,文化气息浓厚。檀健次也不敢在大厅里晃晃悠悠,靠在门廊旁边浅瞄了一眼,正看见有人坐在书架边的沙发椅上看书,一身麻布素衣,背影宽阔。

 

嘶,有点眼熟。

 

檀健次的心脏猛跳了一下,下意识地缩回脑袋,满脑子都是不可能吧不可能吧不可能吧。

 

“黄土高原有它的魅力,没去看过的人不会懂。你见过赤红色的山吗?跟被血染过一样。还有河,黄河,明明没风却湍急的很,一眼望不到头。”

 

金世佳清亮的少年音和眼睛里明亮的光点再次推开记忆的大门,闯进檀健次的脑海。

 

“请问您是檀先生吗?您的外卖请签收一下。”

 

“啊?我不是……”

 

檀健次回过神,探头去看才发现是外卖小哥到了,很自然地以为坐那儿看书的哥们儿是等外卖的。完犊子,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去,说我是檀先生,你认错了。

 

“健次?你怎么在这儿。”

 

外卖小哥一走,金世佳转身面对他,虽然是问句,但似乎也没有特别惊讶。檀健次呆愣着抬头看他,这人一点儿没变,随意但不潦草的头发耷拉着,修剪整齐的络腮胡、黑色的框架眼镜加上一身布衣布鞋,妥妥的文艺青年给圈天菜,过去这么多年再见还是忍不住迷糊。

 

这搁谁谁不迷糊。

 

他支吾了半天才说是赶年底冲kpi之前出来走走,居然能在这儿遇上佳哥,好巧。他乡遇故知的气氛到了,俩人再这么直愣愣地站着就不太合适,于是檀健次邀请他去房间一起吃点儿,金世佳也没客气,点头答应了。

 

要不怎么说人生处处是惊喜,俩人一进门儿,老齐就指着金世佳嗯嗯了半天,说好家伙你怎么也来了。金世佳懵没懵檀健次看不出来,但他和老齐是都懵了,巧也不是这么个巧法,天南海北都搭不上的三个人居然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遇上了,还碰巧都是朋友。

 

“哦……那我知道你今天说的那个人是谁了,好巧,我说的也是他。”老齐挺高兴,出门在外遇到朋友怎么说也是值得喝一顿酒的好事儿,于是果断提议弃外卖于不顾,三个人出去找个地儿喝一杯。

 

西北少酒馆儿茶舍,倒满街都是炸串扎啤,三个人找了家烤肉店坐下,老齐一边招呼着倒茶,一边冲着戴白帽的回族小哥喊,五十串羊肉带花儿,二十串胗子,三条烤鱼再加五桶扎啤。

 

“两条烤鱼!”檀健次跟着喊了一句,“佳哥不吃鱼。”檀健次闻着满屋子的烟火气和烤肉香,脑子里直犯迷糊,但仍然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问能吃完吗,这大晚上的,我是明星,我得身材管理。

 

“谁不是明星,人家也是明星。”老齐瞥了一眼檀健次旁边默默喝茶的金世佳,“你瞅瞅你俩,一个壮得跟牛一样,一个瘦得像鸟儿。檀老师,多吃点儿吧,你那大腿都没人老金的胳膊粗。”

 

“你懂什么,我俩走的路线不一样。”

 

金世佳听着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怼,没说话,嘴角噙着笑意,眼神很深。檀健次觉得他奇怪,因为记忆中的金世佳要么冷淡安静,要么幽默欢脱,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一举一动都带着温柔的沉默。

 

除了沉默,他的眼神就没从自己身上离开过。

 

三桶扎啤下肚,三个人,准确来说是两个人的话题已经从茫茫大漠聊到了皑皑雪山,老齐也说金世佳今天反常,以前挺能聊一人怎么今天像吃了哑巴药,眼睛都快在檀老师身上拉出丝儿来了。

 

啤酒这东西一喝通就要上厕所,檀健次终于忍不住了,一方面是生理上,一方面是心理上,金世佳盯得他毛都要竖起来了,吞下最后一口羊肉就往厕所跑。缓了一阵,檀健次撑在水池边洗了把脸,晕晕乎乎地抬头,正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身后,映出金世佳仍然沉默的一张脸。

 

“操。”酒劲儿上来了就控制不住情绪,檀健次无语地抓了抓头发,转过身苦笑,“佳哥,你有事儿说事儿行吗,这么久没见了,你能不能别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什么眼神呢?悲悯、怀念、哀伤,或许还有点儿暧昧不清的爱恋。

 

“健次,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甘南吧?老齐说的,我不知道,跟他出门儿我不带脑子。”

 

“别去了。”

 

嘿。檀健次咬了咬牙,觉得金世佳今天纯粹是没事找事,专门跑到这儿气他的。

 

“我凭啥不去?我好不容易休个假。以前是你说要带我来西北玩的,咋了,你没带我玩儿还不让别人带我玩儿?”

 

“那我带你,你别去了。”

 

救命。檀健次真不知道要说啥了,他这会儿正处在醉和没醉的临界点,情绪一冲,思考能力和语言能力直线退化,张了半天嘴也只能是沉默。徐志摩说的没错,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金世佳这人矛盾,别扭,拧巴,诸如此类的一切同近义词安在他身上都不过分。檀健次又忍不住想起从前,想起厦门海边他们也曾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爱情,那层窗户纸比蝉翼还薄,但就是怎么也破不了。他俩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这么多年一直想不通,他们曾经做着普通朋友都会做的事,比如约饭、聊天、一起看剧,也做着普通朋友不会做的事,比如在拥抱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当年的檀健次自信,一心认为金世佳眼里有他,可时至今日,他倒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心动。

 

于是他为这场盛大的暗恋学会了一个有些哀伤的成语,叫无疾而终。

 

这么一闹,檀健次的酒也醒了大半,回去的时候老齐已经彻底喝高了,一边问你俩跑哪儿去了,一边还要叫酒。檀健次赶紧把他拦住,两个人半掺半扶地把人带了回去,檀健次支吾着说佳哥再见,金世佳却说他就住隔壁,明天早上跟你们一起。

 

喝了酒本应该痛快地睡一觉,檀健次却做了一晚上梦,梦里的他们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只是看着金世佳就忍不住高兴的夏天。俩人第二天的行程安排是去中山桥拍黄河,金世佳前一天的话他没敢当真,结果下楼还真就看见他又坐在昨天的位置上看书,只不过这次换了一身运动休闲的行头,看上去哪像是快四十了,分明是二十多岁的阳光少年。

 

三个人租了一辆车,金世佳自觉地担当了司机,老齐刚打开另一侧的车门就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只剩下檀健次一脸莫名地坐上副驾驶。今天的金世佳很正常,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就没停过,讲他上一个剧组里的事,讲他前阵子看过的一个荒诞的戏剧,也讲他在组里发现的当地美食。

 

他正常到有点不正常,就好像他们俩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檀健次没有看他,时不时附和几句,只撑着头看窗外辽远的山河,干燥的秋风胡乱吹在脸上,他甚至有些恍惚自己身处何时。

 

车子稳稳停在路边,层层的石阶之下就是平坦宽阔的滩涂,有三两行人路过,驻足看黄河奔流翻涌。檀健次很难不被如此壮景震撼,正要下车,手腕却被金世佳握住了,又听他转头叫老齐先走,一会儿他们两个自己转转。老齐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什么不乐意的,毕竟拍照也需要安静,他自己一个人更能专心。

 

“佳哥,有事儿吗?”檀健次挣了挣自己被握住的手腕,金世佳才后知后觉地松了力道,有些尴尬地把手缩了回去。

 

“呃……也没什么事。你不知道老齐的习惯,他拍照不喜欢有人打扰。”

 

檀健次没说话。他发现自己的确比前几年要稳得住,要是放在过去,金世佳这种半明半暗的态度早就让他抓心挠肝了。现在的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顺带着看清楚了很多人,读书和旅行带给一个人的东西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沉淀。

 

老板,你现在怎么越来越像金老师了。这是他助理今年年初跟他说过的话。

 

“健次。你去过敦煌吗?特别漂亮。沙漠里的天空很低,星星跟钻石一样镶在天上,好像伸手就能摘下来。”

 

“是吗?没去过,我去过的地方太少了。”

 

“那就明天吧,我带你去敦煌。”

 

金世佳的眼睛其实很好看,望着你的时候像是一汪沉静的深潭,唯有倒映在里面的人影能泛起涟漪。檀健次有些看呆了,脑子都没转一下就恍恍惚惚地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佳哥,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双眼睛看只狗都深情。”

 

“因为我看的是你,不是狗。”

 

檀健次干笑两声,一边惊讶这人还挺会接梗,一边暗骂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能轻易被美色诱惑。想着想着发觉不对,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他的荒唐邀请,赶忙问那老齐怎么办,要不把他也叫上。

 

“不要。”不知道是不是檀健次的错觉,他竟然从金世佳生硬的语气和挪开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丝吃味,“他还需要你来操心?他这人出了门就跟泥鳅一样滑,你对他来说才是巴不得甩掉的大包袱。”

 

檀健次哼了一声,内心坚定地信任他和老齐之间的革命友谊。谁知中午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金世佳提起这件事儿,老齐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虽然言语中略带遗憾,但檀健次明显能从他多添了一碗饭的举动里看出如释重负。

 

“敦煌好啊,来了西北一定要去敦煌。可惜我有几个搞摄影的朋友正好在四川,叫我叫的不行,咱们的甘南之行就有缘再续吧。”

 

檀健次看向金世佳,后者耸耸肩,一脸的“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于是乎,俩人隔天就坐上了去往敦煌的动车。

 

(二)

 

两个人出发的时候是下午,到敦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金世佳早在动车上就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订好了民宿,约好了第二天的宿营地,连当地的特色小馆儿都了解的清清楚楚。檀健次发现,他可能注定要做个废物,从十几岁一直混到现在三十几岁,出门在外就从来不需要他自己带脑子。

 

挺好,说明他就是个活该享受的命啊。

 

金世佳选的民宿很有当地的特色,就是地方偏僻,突兀地伫立在平坦开阔的公路旁边。据说这里曾经是一处琉璃博物馆,后来改造成民宿,走进去会经过一条焚香诵经的长廊,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神秘精美的敦煌壁画。穿过长廊,又经过几间供游人娱乐体验的文化间,两个人到了一个布置着小花园和二层小楼的庭院,不知品种的藤蔓攀着铁质的楼梯蜿蜒而上,脚下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让整个庭院看起来清新干净,如画一般。

 

老板是个朴实和气的中年女人,把钥匙交给他们就离开了。檀健次来的路上还在脑内排演了一出经典的玛丽苏戏码,比如他们说开两个房间,前台回答不好意思,只剩一间大床房了,于是两个人迫不得已尴尬又羞涩地同住了一个房间。可是现实没有给他机会,佳哥也没有给他机会,地址偏远的民宿房间很空,而金世佳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开一个房间。

 

“佳哥……要不再开一个房间吧?”檀健次看着金世佳的大手握着小小的钥匙捅进锁孔,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涌进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为什么?”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檀健次才知道自己又自作多情了,因为这是个标间儿,两张单人床并排放着,中间甚至隔了很大一个床头柜,一瞬间打碎了脑子里许多旖旎的幻想。

 

檀健次,你有没有点出息,房间当然应该是标间啊。檀健次在心里怒斥自己。

 

两个人各自收拾,但金世佳的行李明显比檀健次少太多,简单归置之后就倚在床头盯着他忙碌的身影,摸烟的手顿了顿,还是算了。

 

“你抽吧,不用在意我。”檀健次回身正巧看见他把掏出一半的烟盒塞回去,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里面居然有一丝玩味。

 

“耳朵好红。”金世佳笑了,眼神像钩子一样掠过檀健次烧灼的耳尖,舌尖快速地舔过唇瓣,这是他下意识的小动作。

 

“呵呵呵呵……有点热。”

 

这分明是调情,檀健次背对着不再看他,心里像有只猫在抓。他真的不太明白金世佳,之前正直得像块木头,时隔这么多年突然出现,竟然没事儿人一样地处处撩拨他,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他不信这些暧昧不明的举动都是无心之失。

 

收拾停当,俩人匆匆忙忙地吃了点外卖就打算洗漱休息,檀健次看金世佳默默无言地站在窗口抽烟,犹豫了一下没说话,自己先去洗澡。民宿不大,但洗澡水的温度却意外舒适,檀健次足足在淋浴底下放空了半个小时才恋恋不舍地关上了水,却发现进来的时候忘拿浴衣,只能先把换下来的衬衫穿上,隔门叫了金世佳两声,无人应答。他觉得奇怪,探头出去看了看,发现金世佳竟然不在房间,窗户关着,门却敞开,一股寒意瞬间包裹了檀健次温暖的身体。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滂沱大雨,雨水密集而沉重地打击着窗檐。

 

檀健次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刚要去关门,金世佳高大的身躯就挤了进来,整个身子顷刻间被笼罩在了一大片阴影里。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去看才发现金世佳全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发丝滚下,单薄的布料贴在身上,勾勒出硬朗结实的轮廓。

 

“怎么了这是?下这么大雨你跑外面干什么去?”

 

“雨突然下起来了,老板晒在院子里的衣服来不及收,怎么好让她一个女人淋雨。”

 

“那你也该打个伞。”檀健次把一块干毛巾盖在他头上,一点儿也不温柔地擦了擦,“衣服湿都湿了,早两分钟收晚两分钟收没差别。”

 

淋了雨的金世佳异常乖巧,只静默地垂头坐着,任檀健次作乱的小手把他的头发揉搓得乱七八糟。

 

别擦了,反正还要洗澡。金世佳握住他的手腕,平时清澈的嗓音变得沙哑,眼神似有若无地撇了撇那双暴露在空气中的细白的长腿。檀健次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的着装实在不算合适,呼吸一滞,结巴着说你赶紧去洗,就小兔子一样钻进了被窝。

 

浴室响起水声,蒸腾的热气似乎能从门缝里满溢出来,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跟着升温。檀健次面对着墙面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只觉得脸颊越来越热,想了想还是转身关掉了床头昏暗的小灯,眼前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金世佳洗得很快,出来的时候没说话也没开灯,只规矩地躺上了自己的床,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檀健次知道,他没睡着,并且他也一定知道自己也没睡着。

 

十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檀健次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只是执拗地等着,像那一年没有结果的每一次等待一样,好像等到最后也并没有期待着金世佳能向他的方向迈出一步,他只是在等自己那颗滚烫沸腾的心脏在无尽而徒劳的等待中一点一点凉下去。就这么等着,等着,脑子里朦朦胧胧地想起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晰的回忆,那是猎罪播出后的冬天,他和金世佳在北京约饭,两个人聊着聊着就喝多了,情到浓时,半梦半醒着似乎做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但他醉的太厉害,怎么想都想不起那天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只记得房间门口突然传来了什么声音,他吓得一僵,金世佳就追了出去,再也没回来。

 

是狗仔吗?他不知道,可是等了几天,没等来新闻,也没等来解释。从那以后,他似乎预感到他们会越来越远,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只能接受。

 

佳哥,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午夜寂静,檀健次的声音凉得像在秋雨里浸泡过一样,连尾音里都藏着难以掩饰的无力和委屈。金世佳沉默了许久,久到檀健次在半梦半醒中落下眼泪才讷讷地说了一句,我想见你,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想见你。

 

“佳哥。”檀健次睁开眼睛,逼最后一滴眼泪掉下来,然后吸吸鼻子,闷闷地说了一句好冷。他听见金世佳翻过身的声音,在他开口的前一刻出声打断,“金世佳,你要是敢说让我多穿点衣服,我现在就掐死你。”

 

金世佳没说话,起身下床,沉沉的脚步声向檀健次靠了过来。他轻手轻脚地贴着他的脊背躺下,手臂一揽就把他小小的身子结结实实地裹进了怀里,心脏的震动透过弓起的蝴蝶骨传进檀健次的耳膜,一声一声,像在回应时空对岸的每一次错过和遗憾。

 

“睡吧。”

 

(三)

 

敦煌的沙漠也许不算广阔,却足够温柔。

 

檀健次曾经对大漠抱有一种危险的幻想,无垠的黄沙、焦渴的空气,人类太渺小,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可当他跟着驼队一步一晃地在沙漠中漫步,视线中是消失在天边的几近透明的城市轮廓和触手可及的洁白云朵,驼铃声声,才暮然感觉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安宁。

 

他们参加了一个沙漠的宿营团队,说是团队,实则只是负责车接车送,到达目的地之后的一切活动由自己安排,晚上出租帐篷,供游人在沙漠过夜。

 

沙漠里的娱乐设施很多,檀健次骑着骆驼看够了风景之后就痴迷于玩沙漠摩托,虽然只能坐后座,但摩托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和高速飞跃沙丘的失重感足够刺激。在他第十次排在队伍后面的时候,金世佳终于忍不住无奈地拉住他的手腕,说你差不多得了,人家工作人员都不愿意载你了。

 

“屁,老子掏钱玩的,他凭什么不愿意载?”檀健次正玩到兴头上,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都是跳动的光亮。

 

金世佳没再说什么,只在一旁陪他排着,等快到的时候突然走开,檀健次没在意,他正专注于找一首适配的摇滚做BGM。排到他的时候,一抬头却发现金世佳一身专业装备坐在摩托车上回头看他,勾着唇角挑了挑眉,待他走近就把头盔套在了他头上。

 

檀健次由着他给自己戴头盔,嘴却惊讶得合不上,愣了半天才说佳哥你别闹,人家这是专业的,我还想多活几年。金世佳笑着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专业的,堵的檀健次说不出话,毕竟金世佳奇怪又牛逼的技能太多,他实在不好质疑。迟疑着上车,檀健次唯一一次脑子里完全正直地死死抱住了金世佳的腰,心脏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不是因为爱情,是因为生命安全受到了威胁。檀健次感觉自己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刚想说要不算了,金世佳却突然大着嗓子喊了一声别怕,然后就发动引擎冲了出去。

 

檀健次此生第一次感受到吓死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金世佳的路子比之前的小哥更野,重型摩托嘶吼着冲上沙丘,檀健次几乎听不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声音,只觉得身体都有好几次和座位分离,腾空又坠落,扬起的黄沙扑在身上又随疾风消散,他只能用尽全力抱紧金世佳,连指甲都深深扣进皮肉里。金世佳带他骑得更远,摩托一次又一次在大漠里跳跃,檀健次适应之后就放松了身体,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喊叫,瞬间就被淹没在混着沙粒的风里。

 

“多多!”

 

“啊?”

 

檀健次好像听到金世佳在喊他,可是太吵了,引擎声、风声和心跳声乱作一团,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隐在空气里消失不见。

 

“多多!”

 

他又喊,这一次檀健次听到了,刚想回应,就听到他熟悉又清澈的少年音大剌剌地顺着风传进他的耳朵:

 

“金世佳可以爱檀健次吗?”

 

车子稳稳停下的时候,檀健次还懵着,抬头盯着金世佳波澜不惊的眼睛,任他帮自己取下头盔。

 

迎着橙红色的夕阳,檀健次跟在金世佳身后,看他如松般挺拔的背影,呼吸都有些停滞。团队替他们准备了自助火锅,支起的大棚下面已有飘香的炊烟袅袅升起,大家都陆续入座,一派灯火可亲的人间烟火气。

 

檀健次知道,金世佳可能以为自己听不到,看他一下车就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想不明白他们两个为什么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变得那么复杂。

 

金世佳在前面拿吃的,檀健次就悠哉悠哉地在后面跟着,时不时地拿起一块小点心塞进嘴里,甜得他腮帮子泛酸。金世佳从冰柜里拿了两瓶无糖可乐,转头想递给他,就发现檀健次跟了半天两手空空,嘴边倒全是点心渣子,无奈地把可乐塞进他手里,又忍不住抬手帮他擦了擦。檀健次正想说他出来玩也可以喝有糖的可乐,就看到金世佳的手腕上缠着一串漂亮的红棕色佛珠,他的手本就好看,戴上手串更显得小臂肌肉匀称漂亮,又有一种野性与佛性的诡异的矛盾感。檀健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等他俩开始吃饭才嘟嘟哝哝地问他怎么开始盘串儿这种步入老年的活动了。金世佳一本正经地回答,贫僧皈依佛门了。

 

“扯淡。”檀健次笑出声,也没跟他继续掰扯,只当是开玩笑。他再了解金世佳不过了,他虽然看上去一副无欲无求的出家人的样子,但骨子里比谁都闷骚,更不论他是坚决的唯物主义者,求神拜佛这种事情没可能的,这辈子都没可能。

 

再说了,这事儿在他自以为无人知晓的表白之后显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在想什么?”金世佳夹了一大块鱼肉在他碗里,檀健次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碗已经高高地堆起一座小山,于是笑了笑,回他说在想为什么你不吃鱼却要拿这么多鱼肉。

 

金世佳结巴着说因为你爱吃鱼,他又问那我不爱吃什么?金世佳就回答说内脏。

 

“行,算你过关。”檀健次得意地歪歪脑袋,“我也不差,我知道你不爱吃鱼。但是你太挑食了,好多东西都不吃,也不知道怎么长这么高的。”

 

当整片天幕变成深蓝色的时候,果真就和金世佳形容的一模一样,星星像钻石一样镶在天上,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檀健次被金世佳半拖半拽着爬上远离熙攘人群的一座沙丘,他们的帐篷就支在沙丘背后,檀健次只申请了一顶帐篷,美名其曰省钱。

 

两个人并排躺在柔软温暖的沙地上,好像漫天的星子都落进了眼睛里。檀健次跟小猫似的,舒服得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整个人躺成一个“大”字形上下挥舞着四肢,直到被扬了一身沙子的金世佳握住他不安分的手才安静下来,沉静的夜幕之下只听得见两个人都不算沉稳的呼吸。

 

“宇宙还挺谦虚的,明明拥有一切,却叫太空。”檀健次回握住他温热的掌心,声音低低的,像唱歌一样好听,“这不是我说的,网上看到的。我没这么文艺。”

 

金世佳笑了,说你还真诚实,你就算说是你说的,我也不会知道,檀健次就说,是啊,关于我的很多事情,你都不会知道。金世佳问比如呢,檀健次就摇摇头,从地上爬起来,把摄像机打开塞进金世佳手里说,帮我拍个炊拉檀唱吧,虽然是休假,也要时不时营个业才不会被大众忘记。

 

“咳咳……”檀健次看向镜头,好像能通过那里看见金世佳的眼睛,脸颊有些热,却被夜色很好地掩饰了颜色,“大家好,我是健次,好久没有炊拉檀唱啦,今天很开心,给大家带来一首《尚好的青春》。希望你们喜欢。”

 

“尚好的青春 都是你

再遥远 都跟随你

若滂沱大雨不曾见证海角相偎依

衣角怎么会 湿淋淋

 

尚好的青春 都是你

没有片刻不想你

就算能真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你

遗失的青春 怎能回得去”

 

檀健次轻轻缓缓地唱,眼睛安静地阖着,一身白衣随风飘动,像天使坠落人间。唱到这儿,他顿了顿,突然转头朝镜头看过来,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是月光,好像是眼泪,金世佳的心脏突然抽痛,因为檀健次没有在看镜头,他是在看他。

 

“千万记得天涯有人在等你

风 再疾再狂我也不放弃

愿为你 直到有一刻能守着你的心

就算你不会懂 也不会可惜

 

千万记得天涯有人在等待

路程再多遥远不要不回来

不去想 不去计量你的心有多明白

前往幸福的路有多少阻碍

 

就算给你的爱 石沉大海

青春飞逝就再 找不回来”

 

一曲罢,檀健次的眼角有泪滑落,很烫,几乎能灼痛心脏。他看着金世佳放下相机,眼睛里有他的影子,他们相互凝望了很久,直到檀健次说,佳哥,那个问题,再问我一遍吧。

 

什么?金世佳的声音有些不稳。

 

“摩托车上,你问过的问题。再问我一遍吧。”

 

金世佳的眼睛深不见底,好像轻易就能将檀健次吞噬。

 

“金世佳可以爱檀健次吗?”

 

“可以。”


这次没喝酒,檀健次每一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柔和的晚风、温软的沙地、干燥的空气,还有金世佳的吻。他们没完没了地接吻,温柔的,也热烈,身体和呼吸一样纠缠,顺着沙丘滚下去,坠入欲海。檀健次哭着问金世佳你为什么要离开,金世佳只是更深地进入,然后吻去他的眼泪,伏在他的耳边说我是混蛋。不知道过了多久,檀健次只记得睡去之前视线越过金世佳的肩膀看到的月亮、沉沉浮浮中迷蒙的星空、滚烫到快要融化的骨血,还有那串佛珠硌在锁骨上的钝痛。

 

“智者不入爱河。去他妈的。”

 

(四)


檀健次迷迷糊糊的醒来时,身上酸痛得厉害,好像有人在他脑袋里放了一口大钟,哐啷哐啷砸得他想吐。

 

他该在沙漠里的,该在金世佳的怀里醒过来,金世佳还说,会在日出之前叫醒他,因为沙漠的日出比任何地方的都漂亮。可是当他慢慢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倒在一个逼仄的巷子里,天已经黑了,他能透过不远处的缝隙窥见城市的车水马龙。

 

视线很窄,他看不清晰,只隐隐约约觉得熟悉。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踉跄着爬起来往巷口那边走了几步,朦胧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佳哥……把车停哪儿了?”

 

“快到了,过了这条街有个广场。”

 

是他和佳哥的声音!檀健次还来不及反应,金世佳和他相互搀扶着的身影就从他面前,从这道窄窄的巷口一掠而过,脚步很乱,又带着些匆忙。檀健次觉得他大抵是疯了,怎么,如愿以偿地跟金世佳睡了一觉就乐疯了?不然打死他也解释不了眼前发生的的这种极度诡异的画面。

 

没有别的法子,他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一些片段。他想起来这是北京,街道的样子和他记忆中没什么两样,不停掐着胳膊的手慢慢卸了力道,因为是真疼,也因为过于真实的视觉和体感。

 

他没在做梦。所以他一定是疯了。

 

檀健次看着两个人在小广场上了金世佳的车,只不过都上了后座,可能是助理开车或是叫了代驾,于是他打了个的,失魂落魄地跟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车。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现实中说出这句电视剧里的经典台词,但也不一定,因为他不能确定这诡异的情况是不是现实。

 

坐在车里,他隐约意识到这是哪一天的事儿。司机从镜子里瞄他,问了一句小伙子,是不是老婆出轨了要捉奸啊。他默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难道说我捉我自己的奸啊。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却有什么东西磕疼了额头,檀健次一看,就发现自己的手腕上缠着金世佳的那串红棕色的佛珠,只是他的手更细,多缠了两圈也松松地挂着,并不太合适。

 

檀健次又懵了,因为这就说明沙漠里发生的事情也是真实的,不是他白日做梦。可是这串珠子怎么会在他这儿的?

 

车子停在了一家酒店门口。檀健次记得,这就是他之前为了拍摄方便住过的酒店,他看着两个人迈着有些踉跄的脚步走进去,赶忙付了钱下车追上,电梯已经上升,好在他记得自己的房间在三层,于是从楼梯间奔上去,一拐出来正看见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从电梯里走出来。

 

金世佳把人整个箍在怀里带进房间,没手关门,就用脚带了一下,檀健次看准时机扒住门缝,小猫一样溜了进去。房间很宽敞,进门有个小小的门廊,拐进去才是卧室,檀健次就悄悄躲在门廊的墙边窥伺,心跳声吵得他什么也听不见。

 

这种感觉太离谱了,记忆里碎成渣的片段和眼前的画面一点一点拼接重合,只相距几米,檀健次却像看电影一样看着自己被金世佳抱上床,看着他想走却被自己勾住手指,看着自己的手臂攀上他的脖子,黏黏糯糯地在他耳边说着情话。金世佳的眼神和沙漠里时一模一样,深沉而热烈,由着怀里的小家伙肆意撩拨,直到檀健次吻上他的喉结,眸子里点点的星火才一下子烧成火焰,大手扣住他细弱的两只手腕举过头顶,低头亲了上去。

 

我的天哪,我怎么喝成这样也能超常发挥啊。檀健次看得一愣一愣的,别说床上的那个,就是站在一边儿的这个也快被一把火烧死了,喉咙干得厉害,一看金世佳脱掉了上衣,心说不会他俩早就睡过了吧,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

 

啪!

 

房间的窗户开着,对流风一吹,刚才为了不发出声音而虚掩上的门重重关上,一瞬间,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没了动作。檀健次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见金世佳起身穿上了衣服,脑子一团乱麻地夺门而逃,慌乱之下藏进了楼梯间,从透明窗框里看到金世佳匆匆掠过的身影。

 

他有些抵触将要发生的事情,连扶着墙站起来都艰难,但他得跟下去,因为这是困住他这么多年的牢笼,他需要一个结果。

 

檀健次一路跟着金世佳来到了酒店临街的一家清吧,好在夜晚灯光昏暗,他全副武装之下背对着坐在了金世佳后面不远的位置。一顿折腾下来金世佳的酒意醒了大半,对面坐着的是他助理,跟了他许多年,发现他老板一脑门子官司,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好像是被拍了。媒体那边儿有熟人没,你打听打听,接下来这两天如果有新闻,拦一下。”

 

“我的哥。十年前我刚入行的时候你要是有点觉悟,兴许我现在能有关系。你确定被拍了吗?看到相机了?”

 

“那倒没有。但有人进了房间,在门口看到个人影,追去就不见了。”

 

相顾无言。半晌,金世佳又不死心地问他咱们工作室的公关团队呢,助理也只能惆怅地回复他说过去这么些年我们这几个人凑一凑啥都能干,公关这种事情你也倒是给我们一些练手的机会呀。

 

“那怎么办?”他有点恼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坐以待毙的话他就完了!他努力了那么多年,才刚火起来,就被我这么断送了?要不联系一下他的工作室吧,他们应该有路子。”

 

“你现在着急了?早干嘛去了。”助理忍不住骂,“我提没提醒过你?还在厦门的时候你就那个样子,还跟我装。大哥,我跟你多少年了,你转转眼珠子我就知道你想什么,当时没戳破你,一方面顾着你的面子,一方面也是没料到剧能火成这样。但我说了没,我说大环境不好,灰色地带太多,让你小心点,收敛点,你听我的了吗?”

 

“我还不够收敛吗?我他妈……算了。”金世佳一头扎在桌子上,准备当鸵鸟。

 

“行了。他怎么样我管不着,但事关你,我就不能不管。他工作室我会去联系,媒体那边我也会想办法走动,你要做的就是把心收回来,除非你乐意把你们两个人的前途都搭进去。尽人事吧,结果怎么样就听天由命了。”

 

说完,助理起身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走了。

 

金世佳和檀健次背对着背,中间隔了一条叫做时间的河。金世佳紧张、心烦、思考的时候都喜欢抽烟,此时像个木头似的呆坐着,一根接着一根,浓稠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熏疼了檀健次的眼睛。

 

“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被簇拥包围,所以你走的路要繁花盛开,要人声鼎沸。”

 

视线有些朦胧,不知道是熏的,还是别的什么。檀健次本以为自己会有一些更清晰或是更具象的感受,比如遗憾,比如愤怒,比如不甘,随便什么,都比现在这种感受要好。他觉得命运好像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自己耿耿于怀许多年的那个答案竟然是这种荒唐的模样,他的遗憾,冥冥之中,全都是由他自己造成的。

 

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金世佳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檀健次恍惚着,在昏暗的灯光和久久不散的烟雾里看见了厦门蔚蓝的大海。


(五)

 

手机铃声响起,檀健次翻身把自己藏进被子里,不情不愿地接起电话,才发现是助理打过来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地失真,问他人在哪儿。回忆突然一股脑儿地灌进脑海,他猛地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沙漠,而金世佳不在身边。

 

“沙漠。敦煌。”他有些呆滞地摸了摸身边的位置,是凉的,没有余温,“怎么了?才这几天就催我回去吗?”

 

“不是,就是有点担心你。之前不是说要去甘南吗,怎么去了敦煌。”

 

檀健次随便编了个理由把助理打发了,他总不能说自己中途跟着男人跑了还被劫色,苦涩地看着手腕上缠着的那串佛珠,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卖的。他不知道金世佳去哪儿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要逃跑,提上裤子就不认人这种事情就算发生在他身上也不该发生在这里,金世佳得多混蛋才敢把他一个人丢在沙漠里。

 

檀健次此时才想起他和金世佳到现在都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当年一气之下割断了所有可能联络的通道,如今想打个电话都不行。强忍着愤怒收好帐篷和行李,檀健次找到营地负责人,问他知不知道和他同行的男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谁知那人愣了半晌,问他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吗?哪来的同行的人。

 

“我们是两个人来的,我借一顶帐篷是因为……算了。麻烦您查一下通讯记录吧,一直是他在跟您联系,您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也成。”

 

那人听了却面露疑色,把手机掏出来翻了一会儿递到檀健次眼前,说这不就是你吗,一直是你跟我联络的啊,你还说你第一次一个人出来玩,让我多多关照。

 

檀健次盯着屏幕上的那串数字,说不出话。那的确是他的电话号码,而且不止一通,可在他混乱的记忆里,他一通电话也没打过。强烈的恐惧感激得他一身鸡皮疙瘩,这一切都太荒谬了,北京的街道还历历在目,眼前更为真实的沙漠却换了模样,他不信前一晚的一切都是梦境,就凭他手上的这串佛珠,他打死都不信。

 

“喂……”檀健次已经极力掩饰,可声音里的颤抖怎么也控制不住,冷汗像流水一样浸透衣衫,“帮我查一下金世佳的行程。”

 

助理显然没想到时隔多年又从自家老板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有什么事,对面没回答,只说让他查细一点,最好能确定他人现在在哪儿。挂了电话,檀健次有些无措地坐在一边等待,焦虑得手机都快拿不稳,只能点开微博翻起来,希望能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甘南泥石流致多人遇难#

 

热搜第一高高地悬着,就像檀健次没有落点的心脏,看到甘南两个字,他不由自主地点了进去。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故,现场的救灾视频十分惨烈,几乎整片山体都坍塌下来掩埋住细窄的公路,即便谁看都知道人要是埋进去一定没命在了,但仍有大批大批的战士在争分夺秒地寻找生命的遗迹。

 

转发,祈祷。他突然想起早上助理打来关心他的那通电话,也许是看见新闻,以为自己去了甘南吧。正胡思乱想,助理的微信发过来,说金世佳人就在上海,昨晚还在话剧院演出,配图是一张他站在舞台的光柱里谢幕的照片。

 

操,别开玩笑了行吗。檀健次的心情崩溃到极点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恍惚中觉得自己成为了金世佳荒诞戏剧里的男主角,像个傻子一样被残酷的命运耍得团团转。坐着旅行大巴踏上归程,檀健次无言地倚靠在窗边,听耳边呼啸的风声,看眼前的沙漠戈壁逐渐消失不见,脑子里片段式地划过许多画面,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涌现出来,似乎他和金世佳这次的“偶然”相遇就是个奇怪的错误。

 

他为什么会碰巧出现在他们所住的民宿里?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他的第一反应却那么淡然?为什么他用那样哀伤的眼神望着他?为什么他前后两次阻止他跟老齐去甘南,一次不成功第二天还要坚持带他来敦煌?

 

前前后后,他一共说了三次“你别去了”。可为什么偏偏是甘南呢……

 

一些极端荒谬的念头闪过,檀健次却没办法像之前一样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不可能,因为如果没有金世佳的阻拦,他和老齐就一定会去甘南。西北干涩的秋风吹的他眼睛疼,他把车窗关上,在寂静压抑的车厢里深深地凝视手上那串似乎越发鲜亮的佛珠,他知道,这是证明过去的一切都真实发生过的铁证,也是他在这场时间游戏中握在手里的唯一线索。

 

回到民宿后,檀健次不死心地再次询问老板,得到的回复一样,他是自己来的,金世佳这个人好像从未存在过。

 

敦煌之旅在一团乱麻中匆匆结束,檀健次直接买了最早的机票去上海。他太想见金世佳,哪怕他没有记忆,哪怕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此时此刻他也只想抛下一切去见他。于是一下飞机先回住处安置行李,正琢磨着怎么联系他,老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北京一起约饭,作为把他一个人撂在半路上的赔礼。

 

又是一个人。檀健次的心里一沉,全世界都和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的感觉真的很不爽。他没搭理老齐那茬,只犹豫着问他为什么没有带自己去甘南,老齐听完愣了几秒,以为檀健次在讽刺他不仗义,于是又是道歉又是解释地腻歪了半天,檀健次才从他混乱的语言里提取到了些许关键词。

 

在老齐的记忆里,是檀健次自己改变主意要去敦煌,而自己的朋友又正好在四川发出邀约,两相衡量之下他才“勉强”同意兵分两路的。

 

去他妈的。檀健次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可还记得老齐在饭桌上痛快得不能再痛快的表情。不想跟他胡扯,檀健次问他认不认识金世佳,老齐嗯嗯着说认识,檀健次就让老齐把金世佳的电话发给他,结果看着那串号码犹豫了半天都没拨出去,只能又麻烦老齐去帮他问问金世佳现在人在哪儿,能见就见,不能见也好有个准备。

 

“娱乐圈儿还真是个圈儿。”老齐呵呵笑着,似乎觉得这事儿琢磨起来挺有意思,“虽然跟你俩都出去过,可你俩完全两种人啊,从你嘴里听到他的名字还真有点儿诡异。”

 

“我看你家是真断网。”檀健次苦笑,又叮嘱让他问的时候小心,不要让金世佳察觉到是他要问的,唠叨了好几遍才惴惴不安的挂了电话。结果老齐这次出乎意料的靠谱,檀健次放下手机收拾了几件衣服的功夫就收到了他的微信,一共两条,第一条是一个地址,貌似是上海一处话剧排练的礼堂;第二条是个哭泣的emojy,后面跟了一句“用两百块换来的地址,檀老师报销下靴靴”。

 

啊,不会是在讹我吧。檀健次半信半疑地给他转了二百,毕竟现在这种情况也没法跟金世佳求证,就当是给他一些感谢吧。

 

天色暗了,檀健次盯着那个地址良久,最终还是咬牙出了门。

 

礼堂的灯光还亮着,透过方方正正的窗户,在地上印出一片银白的霜。檀健次站在树下凝望着漆黑的大门,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四肢都有些僵硬了,余光里那抹光亮才“啪”地熄灭,接着就有一群人三三两两地说笑着走出来,喧闹声短暂地为这个静谧的夜晚染上些活泼的生气,檀健次眨了眨困顿的双眼,在人群中发现了明显高出大半头的金世佳。

 

他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排练后显得疲惫,两只手松松垮垮地插在口袋里,淡淡笑着听旁边女演员的玩笑。

 

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和勇气,檀健次从阴影里走到光亮下,迎着熙攘的人群,一眼撞上了金世佳转过头来的目光。相距有十米远,即便他把自己裹得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金世佳的脚步还是顿在了原地,接着身边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不明所以的眼神在他们俩伫立凝视的身影之间流连。

 

只半分钟,人群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檀健次看着金世佳如梦初醒般跟周围的人解释了些什么,接着大步朝着他的方向跑过来,攥着他的手腕把人带进了路边行道树的阴影里。

 

“呃……好,好久不见。”金世佳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尖,眼神想看又不敢看地去瞟檀健次取下口罩的一张脸。

 

檀健次的笑有些苦涩,说我们不是昨晚还在一起吗,意料之中地收获了对面不明所以的一声“啊”,于是只能违心地说逗你的,我的意思是我昨晚去看了你的话剧,很精彩。尴尬地对视了一阵,虽然已经确定他没有去过西北的记忆,但檀健次不甘心就这么放他走,于是提议去吃点宵夜,以为会被拒绝,谁知金世佳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把他带回了自己的住处,说是为了安全,免得在外面被偷拍。

 

一路无话,点外卖无话,相对而坐仍然无话,金世佳显然比檀健次更难受,嘴唇几次张合都没能说出什么来,最终只能在咽下第一口面后讷讷地问一句“好吃么”。

 

“当然好吃,拍完猎罪之后你带我在上海打卡的第一家面馆儿,这么多年我都记着,每次来都会叫工作室帮我买。”檀健次埋头一口一口地吃,头顶的发丝柔顺地垂下来,金世佳好像能看到他浅笑的唇角,在过去的回忆里徘徊不前。

 

“健次……”

 

“佳哥。”檀健次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复杂的心绪被很好地掩藏住了,反倒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格外勾人,“我这两年闲了喜欢到处走走,看过了古镇流水和大江大河,也走过了南方的青山和北方的戈壁。我知道我看过的风景远远没有你多,但我记得你跟我讲过的每一次旅行。”

 

檀健次絮絮叨叨没头没尾地说着,没什么中心思想和逻辑可言,好像只是分享生活,好像又藏着一些别的东西,金世佳听不懂,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檀健次却逐渐想明白一些事情,他问自己,虽然过程仍不清晰,但结果就是如此,金世佳不记得,沙漠里所有的缠绵悱恻都化为了虚妄,当命运的齿轮再一次转回了原点,他还愿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

 

答案是愿意,即便再来三千次,他的答案也是愿意。

 

他们喝了点儿酸甜的果酒,释怀了的檀健次放松下来,跟金世佳讲起这些年来娱乐圈里的人走人留,讲他再也遇不上能让他倾心依靠的搭档,讲他们之间没能兑现的许多个约定和旅行。果酒没什么度数,金世佳却好像比檀健次醉得还厉害,眼泪还在眼眶里的时候就被他低头拭去,眼尾红着,唇角却染上这么多年来难得纯粹的笑容。

 

他们还是契合,再过多少年都不会改变。

 

一直坐到十点多,两个人谁也没有继续坐下去的理由,金世佳又从柜子里拿了件外套给檀健次披上,亦步亦趋地送他到门口。开门,空气里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檀健次的脚步顿住,然后转身撞进了金世佳怀里。

 

“佳哥,下雨了,让我留下吧。”

 

“啊?没下雨啊,今天是晴……”

 

“嘘。我说下雨了就是下雨了。”

 

“哦。”


(六)

 

他们什么都没做,各占床的两边,檀健次转头看着金世佳被裹上一层月光的侧颜,光滑的佛珠从指尖一颗一颗地捻过。他想抱着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可犹豫着爬过去的手又隐忍着收回,因为他们之间不知不觉在不同时空中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和误会,他是一部分时间记忆的拥有者,而此时的金世佳却戏剧性地成为了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前前后后的事情在他的眼前轰炸,想来想去没个结果,只能蹙着眉头睡去。

 

梦里,他好像走入了一片迷雾,拼命拨开眼前白茫茫的虚影,出现在视线里的是同样白茫茫的房间,蓝色的窗帘随风拂动,他就躺在病床上,氧气罩下的一张脸苍白如纸,看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

 

金世佳伏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失声哭泣。

 

“我该陪你去的”、“我答应要陪你去西北的”、“为什么不是我”……男人抽泣着反复呢喃,肩膀抖如筛糠,往昔高大挺拔的背影一夕之间变得脆弱不堪。

 

场景一转,迷雾中出现了一座寺庙,金世佳还是一身麻布衣衫,身型却瘦削许多,一步一顿地迈上石阶,往日幽深的眼睛里再没了光亮。檀健次从没见过这样的金世佳,憔悴而虔诚,扑通一声跪倒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抵在额前,身子伏下去好像就再也没力气站起来。

 

观音温润平和地伫立高台之上,佛手生莲,却不肯垂眸看他一眼。

 

方丈持杖而出,阖眼叹息:“阿弥陀佛。诸行性相,悉皆无常。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多痛苦。”

 

金世佳终于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脸上早已是一片泪痕。他说是啊,心动便会伤痛,曾经的我不信神佛,但这一次,我只求那人能平安醒来。

 

“若不修内行,唯只外求,希望获福,无有是处。”方丈将一串佛珠递给金世佳,声音沉得像是从亘古传来,“息念忘虑,佛自现前。你且去吧。”

 

所以他来了,上天真的把他送到了西北,让他有机会扭转即将发生的灾难。

 

檀健次猛地惊醒,全身都被汗水浸透,濡湿的睫毛耷拉着,遮挡住黑暗中唯一一抹光亮。他剧烈地颤抖,抽泣着蜷缩,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宽阔的怀抱里,灼烫的温度贴着他冰冷的皮肤,耳边是一声声“没事了,没事了”的温柔安抚。

 

在檀健次的记忆里,自中学练舞受伤最严重的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放声大哭过,眼泪于他而言更多是在表达感动或委屈,几乎没有这样窒息般的心痛。他转过身,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进金世佳的颈窝,所有的痛苦、恐惧和后怕赤裸裸地撕扯着他,强烈的悲恸在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宣泄,他像是刚刚在戏里走了一遭,真切地感受着每一个角色的绝望和悲伤。

 

可那不是戏啊,在另一个时空,在平行世界里,金世佳和檀健次真实地经历着生离死别。他哭了很久很久,手里死死地攥着那串佛珠,金世佳尝试着掰开他的手指也没用,只能由他去了,耐心地一遍遍安抚怀里的小猫,直到他打着哭嗝睡去。他不知道什么事情能让檀健次哭成这样,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难言的悲伤蒸发殆尽,时隔多年的重逢再次给他当头一棒,原来从始至终,能如此牵动他情绪的,唯有怀里这一个人。

 

时间对于他们而言,失去了一切可以忘怀的能力。

 

……

 

隔天早上醒来时,檀健次的眼睛又肿又痛,阳光从没有拉好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勾起了他畏光的眼疾。身边一轻,温热的怀抱撤离,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握住微凉的空气。刚把头偏过去埋进被子,房间却一下子暗了下来,窗帘的环扣蹭过顶杆发出呲啦一声响,才终于把檀健次的神智从周公那儿拉回来几分。

 

金世佳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再躺上床的时候间隔了好几寸的距离,檀健次不满意似的裹着被子挪过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抱着我”就又要睡,声音软软糯糯地像有棉花糖在喉头融化。

 

金世佳僵硬地把糯米团子揽住,喉结滚了滚,忍着笑意涨红了脸。檀健次的突然出现属实扰得他身心混乱,先是半夜突然大哭一场惹得他抱着伤心欲绝的小朋友一晚上再也睡不着,清早起来还得忍着生理反应接受他的“无心”撩拨,凌晨刚刚受过伤的心脏此时因为极速分泌的肾上腺素而分外活跃,罪魁祸首却安然地埋在他怀里睡大觉。

 

什么事儿啊这是。他突然想起昨晚两个人聊了半晚上都没说什么正题,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檀健次突然找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毕竟他们俩之间也是些陈年旧事了,总不能是翻手机相册的时候突然旧情复燃了吧。

 

虽然他的情从来就没灭过,不然也不至于快四十了还没个着落。

 

檀健次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儿,不是什么香水,但凑近是能闻得见的。金世佳忍不住嗅了嗅,早已尘封的记忆一丝一缕地飘出来,他想起来这就是他一直怀念着的味道,包括几年前北京那意乱情迷的一晚,他也曾吻上那对锁骨,埋在他香软的颈间呼吸。

 

“佳哥。”

 

他居然醒着。金世佳的脸有些热,刚想退开,一双小手就顺着他的腰际环上来,整个人在他怀里埋得更深,失而复得般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佳哥,我的假期还没结束呢。带我去露营好吗,明天得回北京工作了。”

 

“好。”

 

(七)

 

露台很宽敞,站在围栏里向外看,能把整座城市尽收眼底。檀健次在桌上摆了一束向日葵,站在台边呼吸着干净清透的空气,听金世佳在身后窸窸窣窣准备帐篷和烤肉的声音,突然有一种过于美好和满足的不真实感。

 

感觉肩膀一沉,檀健次整个人被金世佳的外套裹住,他转头说不冷,就看到身后的“露营地”已经准备齐全,炉子里噼里啪啦地燃着炭火,架子上的烤肉滋滋作响,帐篷上的小灯闪烁出温暖的橙光。他跑过去拍照,金世佳就坐在一旁看他,打开音响放了一首轻柔的钢琴曲,待夜色缓缓降临。

 

“你和老齐怎么认识的?”金世佳把刚烤好的翅根放在檀健次的盘子里,两人之间隔着薄薄一层烟雾,看不清他的眼睛。

 

“Woc……我就知道他不靠谱,他跟你说是我要你的地址?他还臭不要脸讹了我二百……”

 

金世佳笑着看他炸毛,大手伸过来在他的发顶呼噜了一把,说你别冤枉人家,他突然跑来问我人在哪儿,你晚上接着就来了,我能猜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儿吗。

 

“那也是他笨。”檀健次恨恨地咬了一大口肉,腮帮子鼓起来像只小仓鼠,“你到底有没有收他钱?”

 

金世佳低下头没说话,掏出手机捣鼓了一阵,檀健次的手机就响了一声。他掏出来一看,金世佳给他发了个红包,红包名字是“你为什么来找我”。

 

檀健次突然发现自己脸皮还是有些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也没好意思点开那个红包,干脆把手机收了起来,面对着金世佳不甚清晰的轮廓支吾着说他做了个很长的梦,醒来以后就很想见他一面。金世佳问他是什么梦,檀健次犹豫了很久,仰头灌了半瓶啤酒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梦见,你带我去了敦煌,带我玩沙漠摩托。我们还……”

 

“还什么?”

 

“没什么。”檀健次不想说了,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缴着疼。

 

金世佳追问无果之后又问了他好多其他的问题,比如昨天晚上为什么哭,还有那串他攥在手里死活不撒手的佛珠。檀健次一并用“梦”来打发他,哭是因为做了噩梦,佛珠是因为佛祖托梦叫他不要离身。金世佳不依不饶,把他捞进怀里挠痒痒,直到檀健次被折腾的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红扑扑的脸颊和忽闪忽闪的眼睛。

 

“好吧,给你讲个故事。”檀健次在金世佳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两个人也都自然地保持着这样暧昧的距离,谁也没觉得不妥,“从前呢,有个六根不净的和尚,下山游历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少年。可他是个别扭又自以为是的和尚,觉得自己受身份所限,又是个男人,如果他们在一起,一定会被世俗所不容,也会拖累少年的一辈子,于是他不告而别,离开少年回山上清修去了。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和尚还是没能忘记少年,可等他再次听到少年的消息,却是少年遭遇了严重的泥石流,生死不明。他立刻下山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年,在病床边照顾他,呼唤他,却始终等不到他醒过来,于是他到观音面前许愿,说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少年能够平安无事。”

 

檀健次讲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金世佳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掌,他才缓缓地继续说下去。

 

“然后,寺里的方丈给了和尚一串佛珠,告诉他‘息念忘虑,佛自现前',于是和尚回去,穿越时空来到了少年出事之前。他把少年带离了即将发生事故的地方,他们游山玩水,也在旅途中表明了心迹,可历史已经被篡改,一个时空里不能有两个和尚,所以和尚把佛珠留给少年之后就消失了,这一程的记忆全世界都不记得,只有少年记得。”

 

“我猜,少年一定回去找和尚了吧。”金世佳捏了捏檀健次有些泛红的鼻尖,看他破涕为笑,把人搂得更紧了些,“其实你不用为他们难过,他们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也解除了所有的心结,有没有同步的记忆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往下走,还可以有一百次旅行,永远不要困在过去。”

 

“大师,我悟了。”檀健次咯咯地笑起来,他喜欢看金世佳一本正经地讲大道理,特别可爱。

 

“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

 

“有啊,可多了。比如你为什么喜欢留胡子啊,为什么不喜欢吃鱼啊,为什么那么别扭那么端着啊,为什么老喜欢自虐啊,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爱檀健次啊。”

 

檀健次一抬眼,金世佳就亲了上来,一点点光线被挡住,他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心脏漏一拍跳两拍,连呼吸都困难。今天的金世佳不如在敦煌时温柔,却远比在敦煌时坚定,积年累月的爱意在两个人纠缠的呼吸和唇齿间爆裂,他的手臂像两条越捆越紧的绳索,要把檀健次融进骨血才甘心。

 

“你先等会儿……”檀健次喘着气推开他,含着泪花的眼尾在恰好的光线下美得动人心魄,“又想糊里糊涂地把饭做熟是吧?你也没回答我的问题,也没说点啥表示表示,这次咱俩得把话说在前头……”

 

“我说了啊,你没领红包吗?”

 

“???”檀健次的被他亲得缺氧,整个人还晕晕乎乎的,完全没反应过来他突然提什么红包,于是犹疑着把手机掏出来点开,发现金额是520。

 

“妈呀金世佳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好土……”檀健次笑得打鸣,稀罕地在他怀里蹭了蹭,“你这是表白还是约炮?一晚上520是吧?”

 

金世佳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成了番茄,但不妨碍他继续身体力行地堵住檀健次的嘴。檀健次只是笑,笑着拥抱,笑着接吻,笑着承受金世佳滚烫炙烈的爱意,然后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伸手摸摸狗勾的脑袋,说没关系啊,土是土,但我很喜欢。

 

那晚的上海,风很温柔,月亮记得时间旅行家的所有故事,而这个时空里的金世佳和檀健次,还有很远很远的未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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